瓶中信
- 2023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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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科~”
从窗外传来的叫唤声像是加了蜂蜜的牛奶一般又甜又奶,由远及近地飘进窗缝,非得钻进耳朵里吵醒主人,提示着马上就要来客。
“……ちゃん……”声音的主人连跑带喊,没了力气导致尾音的昵称像是气声,扭扭转转,扬起又跌下,正好在打开大门的瞬间叫人带声一起扑在马尔科的身上。
“跑那么快干什么哟?”马尔科接住小姑娘,有些好笑,摇了摇头,“都说了几次,不要这样叫我哟。”
上次生日会,望着镜中的法令纹,他自嘲地说了一句老了老了,本无哀怨的陈述却被敏感的小朋友听去,非得抓着他强调完全不老,甚至还开始对他像同龄人一般,叫着昵称。
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女孩,熟稔地把他的名字念成小丸子一般的效果。无端让他想起几十年前的自己,还真就是小丸子的年代,那些船上的家人们一个比一个都高,逗趣着他长高太慢,气得他好长一段时间除了吃饭洗澡都不爱下地,非得飞在大家头上才甘心。
“我打扰你睡觉了吗?”怀中的小女孩抬头问他。
“没有,我正好打算起来了。”
“看,我在村子外捡到了东西。”
小玉把自己手中的东西举起来炫耀的时候,马尔科才发现小姑娘的手脏兮兮,粘着不少海沙,偏冷的空气让说出来的话蕴成白雾,马尔科的眼镜也被遮挡住了大半。
等雾散尽,马尔科看清躺在小小手掌上的是一只脏旧的瓶子,是宽口酒瓶的样式,挺大的瓶身外面还黏着经年的藻青色,外面说明内容的贴纸早已消失不见,之前似乎在水里泡了许久,瓶口的橡木塞膨得有点危险,仿佛随时会被里面的空气弹出来。
“你听,里面有东西的。”小玉把瓶子晃动,瓶子里面的确传出什么东西在动的声音。“会是财宝吗?我们是不是有钱买明年的种子啦。”
“恐怕没有人会用酒瓶装金银,放不进去哟。”
“那会是藏宝图吗?”小玉还是不放弃希望。
听声确实是纸张的声音,马尔科却没有那么天真,谁会把藏宝图随手装进酒瓶里?八成是什么漂流瓶吧,遇难荒岛的什么人怀抱着最微小的期望,希望洋流带去自己的求救。
可是洋流的轨迹又岂是尽如人意的,尤其是在这变幻莫测的伟大航路之上。就算如愿,接到求救信的人又有多少愿意去做这善心人?做了善心人又真的找到人吗?
看瓶身的肮脏和海水腐蚀程度,应该是至少十余年了,甚至更久都有可能,一丝希望到如今也只剩死路一条。
马尔科不愿让年幼的孩子提前看到悲剧,便要过了瓶子收在玄关。
“马尔科不想看看是什么吗?”
“没什么的,相信我。瓶子可以玩更好玩的,我来教你瓶中船的做法吧。”
“诶,瓶中船是什么?要多大的瓶子才能装下船呀?”
见小玉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马尔科抱着人就笑着往内屋走,之前某人送过来的小礼物好像此刻正派上了用场。
“酒瓶船里的船要先在外面把船模大致拼好,然后再一一拆开,用特制的长钳子把配件送进去按照原型固定组装……”
握住小小的手就着午后透过的光一起小心地拼接船的碎片,解答着小姑娘关于船的十万个“这是什么呀?”
“马尔科,对船真了解哪。”
马尔科摸了摸怀中的小脑袋,虽然小玉极力掩饰自己的累,拿着已经拼好的鲸鱼船首还在兴奋,但是脸上的疲还是遮掩不住。
“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我给你拿块奶酪?”
“真的吗!我要吃。”
听到有吃的,小朋友的精神为之一振。
去厨房的路本应再熟悉不过,可嘭嘭嘭的响声仿佛是催命符似的一阵响过一阵,他只能先去看看门到底有没有关好。
合好没有彻底关死的门,马尔科瞧见那放在玄关的瓶子还好好地立着,底下不知怎么,还渗出了一点点水,大概是瓶身裂开了肉眼不可以见的细纹了吧,如果不是小玉捡起来,只会沉底在大海。
他并不好奇里面是什么,大海上什么都会发生,好事,坏事,不可预知的事,祈愿于漂流瓶的愿望大抵只是付诸流水一场空,瓶子里最有可能的也只有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脏纸。
他真的不曾好奇,只是命运非要他看见一样,拼船残留在手指上的黏胶也黏住了瓶身,他拔出手指的时候,把好大一块玻璃瓶片也拔了出来,他实在高估了这瓶子的质量。
有什么东西从瓶子里滚了出来,揉成一团,脏兮兮的,掉在他的脚背。仅存的好奇心让他打开了那团被泡了水,皱巴又脏臭的纸团。
摊开之后,马尔科倒是被熟悉的标记画法震到了,这,这是一副海图?什么海图会放在瓶里还漂流到了斯芬克斯?右上角是一团污的小字“……船●■○宝●地……”
全部的字看不分明,可仅存的信息结合图上硕大的X,这或许真的是一张藏宝图,可惜不知道是什么。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东西带回去给小玉当个神秘的礼物的马尔科,余光瞥见瓶中似乎还有什么,伸手掏了掏,手指尖摸到的触感并不是刚才的纸感,像是什么布料?
确实是一小片像是从上衣撕下来的棉布,泛黄的质地,摊开之后也有字迹,是褐中还残留一点红的颜色。
是干掉的血迹,马尔科看多了那种颜色。
{我要死了}
歪斜又大小不一的字迹,显然当时主人的状况并不怎么好。
这再一次验证了马尔科最初的猜想,是沦落荒岛要死的可怜人。
背后是更少字的{也好},似乎是放弃挣扎了,可是马尔科看到那个好字被主人狠狠划了好几次,涂抹了大半个好字。
‘不想死吗?’
马尔科叹了一口气,谁愿意死呢?可是死亡从来不会可怜任何人,只会让人伤心。
还好没让小玉打开,孩子不应该太早知道死亡是什么,就像她也没必要知晓瀑布外的村落废墟意味着什么。
收拾瓶子碎片的时候,马尔科更加诧异了,在瓶底好像还黏着一些东西?这个瓶子出乎意外的能装啊。
还有一片布,是黑色的石炭笔迹?嗯,那个人没死吗?或许是更之前的求救信?漂流瓶漂回来了也是常有之事。
{……我还是想他…}
嗯?居然是女人写的信吗?
{或许不应该跟他在船上……}
居然还是和船上的人有纠葛?是海贼?还是海军?
为什么后悔了,是受了情伤?还是后悔和那位【他】待了太久?
在濒死的时候,人想的都应该是自己最深爱恨的人吧?可是会想念的人怎么会恨呢?
就像他怎么会恨老爹呢?
“老爹,你将来退休之后,就不做海贼了吗?”
“啊,好像除了海贼也不知道做什么了,总不能做海军去吧。”
老爹的俏皮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老爹的七十大寿生日宴会上,不知道是谁提起了退休的话题,老爹竟然也说自己想退休,说不定还也可以用震震果实犁完好大一片地呢。
“可是,大海上看不到老爹,会很寂寞啊。”明知老爹早已和几百万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白胡子像太阳一样不能落下,可还是有人入戏极了,伤感地敬着酒。
“笨蛋,你多想我几次不就是在记忆里见面了吗?”
那时,他们的老爹是如此说着的。
“骗子。”
马尔科攥住拳头,他曾想了很多次,很多次,在破损的莫比迪克每一处上他都可以用记忆复原曾经这里那里有谁,又经历了什么,可是那些离他而去的人从来没有和他相见,永远背对着他。
搬到斯芬克斯之后,他和曾经的兄弟们,同盟们还时有联系,他就算自觉还好,可总有人劝说他该向前看了,好像他们觉得他沉浸在什么泥淖里一样。
并不是泥淖,和老爹兄弟们生活在一起,只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人怎么会讨厌和从小就自然得和自己身体一样的人待在一起呢?在海上被老爹捡到,和兄弟们生活,这是他大半的人生。要改变,那只能逆转时空四十年,在一起发生之前,阻止老爹收留孤苦无依的自己,不要上船,不要喊他老爹,不要再和老爹他们经历绝对无法想象的精彩冒险……
“你后悔了吗?早知道失去的痛苦,你还会这么选吗?……”
脑子里有个耳熟又有点陌生的声音发问。
瓶底最下面的是泅湿了不少字迹的正式书信,收信人并没有写,前面大概是写被人从海里救了之类的信息,实在看不清一团灰墨到底是什么。
像做填字猜空一样,他乱看且猜,似乎也在乱写的信件。
{……船好小……没有船长的船无法远航。}
在埋怨什么呢?你见过多大的船啊。
没来莫比待过的人怎么知道自己的船不小呢?
{……海王类,……齿有毒,…库洛…方法,错了……}
似乎是这个人被海王类咬到了,在尝试用学会的方法解毒失败,还好成功自救了。
{……晚上没有灯。}
“……”马尔科没有说话,也没有评价,细碎的抱怨同样勾起了他心里细密的痛
不在莫比之后,他再也没有鲸油做成的长明灯相伴,也没有和夜光一样不停的声音。
没有人喝多了,没有人在划拳赌骰,没有人在吵,没有人拿着东西往墙上摔……
好安静啊,像是没有了光。
{星星好看,是流星,散下蓝色的莹点。}
没有灯三个字后面勾连的句子是难得清晰的一段话,在经历了一连串的不舒服之后,信的主人好像终于遇见了一件好事。然后画风一转,又是自我陈述,信的主人好像完全在写日记一样。
{……我其实并不怎么会看水文气象……}
好的,排除法,这人不是航海士。
{……利先生说我……剑高了……可以出师了。}
什么剑高了?剑还能长大的?还是这是个孩子?比剑还矮?师傅很高吗?
马尔科想起老爹那把可能都比自己还高的丛云切,对这未见面的“笔友”竟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悲切。
他如今也只能飞上丛云切,身高是比不过了。
“……或许船长一个人冒险得很开心。”
又是一片氤氲成白灰色的笔迹看不清楚。
再看清楚字迹时,那位“笔友”的“日记”竟然跨越时空,不知道用了多久,足迹倒是去了四海中的三个。
“……西海有座海底种植的农场,船长大概没吃过,水萝卜……”
“北极极光挺有意思的,就是有个叼着烟的叔叔非得赶我走,他想在冰天雪地里钓鱼的疯狂难道比我好很多吗?……”
“……南边海军在捕抓女……婴儿,没出生的也被拉走……最终还是如此。”
马尔科隐约觉得奇怪,海军什么时候大肆搜捕过女孩?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促使马尔科想快速看完剩下的内容。
大片的空白。
没有记录?
不,最后记录的是:
“我确实不想去东海,下雨了。”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若不是落款时间是海圆历1500年。
海圆历1500年,东海,当时的世界还有比海贼王罗杰被行刑更轰动的消息吗?
剑术
船长
所以这封跨越了23年才达到他手里的信,是……
马尔科合上这封信,仔细回想着看见的三封信息,短小的血迹信到底是最初还是最后?
最长的那封信写于何时?
在想死的前面还是后面?
马尔科无法根据已有信息推断出结论,他唯一知晓的是写信时凄惶无助的少年已经成了如今在整片大海上翻云覆雨的四皇。
东海有一场大雨落下了,红发最后的一句记录是这个。
那一天红发小鬼去看了自家船长的末期吗?是亲眼看着船长和父亲一样的人没气的吗?
马尔科看着自己的手,他还记得,一一摸过267处刀伤,152发子弹孔,46发炮弹痕迹的感觉,失去半边脑袋的人洗干净血污之后有点像怪物,怪物是他的老爹……
“……其实晴天娃娃有点可怕,你不觉得吗?”来斯芬克斯私人拜祭白胡子的红发四皇曾经对他挂在窗棂上的手工娃娃发出过奇怪的感慨,见过风雨的大海贼竟然怕晴天娃娃?
“像吊死风干的人,你看。”
那时红发的口吻甚至严肃得可以吓坏孩子,而他的房间里的确还有村里的孩子来救自己的兔子,眼眶里挂着泪花花,他手一摆就止住了红发要继续说下去的举动。
罗杰处死以后的尸体,海军是怎么处理的?
或许他早应该多想想。
或许他早该反应过来马林梵多之上,包揽葬礼后事的红发四皇,为什么会比海军还更先了解海军原本的打算。
“不要再拿他们的尸身做文章了。”
香克斯的话或许从来都不只是为了敌人的尊严……
“……马尔科,你在地上干什么呀?你怎么了!”
小玉怯生生的发问打断了他的思绪,看起来因为他好久都没进去,小姑娘只能自己出来找人。
“你有一个电话……”
小玉用双手捧出一只电话虫,分开的两绺红发耷拉在壳上,一双眼睛像是打量你又像没有。
“他叫了好久,都没有挂。”
“好像在等马尔科你呢。”
现在,他有一个电话要打,或许是千言万语,又或许是无需多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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